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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殺何以成為流行的文化現(xiàn)象?肉身沉浸與即時交互

2021-12-28 10:24:25 來源:文匯報

作為一種新興文化娛樂消費形式,劇本殺正在吸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暫時抽離日常的社會身份,扮演一個被劇本分配的角色并體驗一種他者的人生。

統(tǒng)計顯示,目前我國劇本殺門店數(shù)已經(jīng)超過30000家,預計2022年市場規(guī)模將達238.9億元。可以說,正是玩家們持續(xù)高漲的熱情將劇本殺推向了資本的風口和潮流的浪尖,而他們的年齡70%都在30歲以下。

但與此同時,以內(nèi)容生產(chǎn)為主的劇本殺也在野蠻生產(chǎn)中亂象頻現(xiàn)。上海日前公布《上海市密室劇本殺內(nèi)容備案管理規(guī)定(征求意見稿)》,成為全國首個將劇本殺納入備案管理的城市。在此背景下,我們亟需追問:劇本殺何以成為流行的文化現(xiàn)象?

桌面角色扮演游戲的戲劇化改造

這種令人著迷的社交游戲最早被稱為“謀殺之謎”,源于20世紀30年代的英國,它虛擬出一場謀殺故事,由玩家扮演故事中的角色,參與演繹和推理案件過程,找出兇手。中國玩家最早接觸的謀殺之謎劇本也是由英國人創(chuàng)作并于2013年傳入國內(nèi)的《死穿白》(Death Wears White),“劇本殺”之名便是由國內(nèi)一部分模仿《死穿白》的創(chuàng)作者,借用了當時更為流行的桌面角色扮演游戲三國殺和狼人殺的命名方式而確定下來的。

在中國玩家的改造下,劇本殺逐漸發(fā)展為桌游體系的一種較高級形態(tài),它保留了謀殺之謎的推理雛形、吸收了三國殺和狼人殺的智力對抗元素、更借鑒了跑團游戲的即時互動感。不過,不同于三國殺和狼人殺只提供游戲規(guī)則,也不同于跑團模組只提供世界觀架構(gòu)和模塊化的主線劇情、其余多靠DM(特指劇本殺主持人)和玩家腦補,劇本殺的樂趣主要源于細節(jié)極為豐富的劇本——僅在游戲的第一幕,玩家就經(jīng)常需要閱讀幾千字乃至上萬字的劇情,以確定自己的處境和人設。而完整劇本的體量,有些已長達7至8小時,甚至兩天一夜的游戲時長。它的故事類型也從最初模仿謀殺之謎的硬核推理逐漸擴展,演化出變革本(不合現(xiàn)實物理法則的罪案推理)、情感本(重在體驗人物的愛恨情仇)、陣營本(拉幫結(jié)派不擇手段以求隊伍勝利)、歡樂本(互撕、互騙的嘴炮大戰(zhàn))等多種劇本殺分類,近來還產(chǎn)生了一些或更加精細化、或交叉征用多種類型情節(jié)的劇本,以迎合不同玩家的趣味。

與此同時,高居“人氣榜”前列的劇本殺門店均帶有“沉浸式”實景體驗,不僅給玩家安排符合劇本情節(jié)氛圍的環(huán)境房間,乃至精致的服裝和道具、與NPC的互動,更有甚者還提供拍照和制作小視頻的附加服務。

正是在近幾年的中國,劇本殺才真正成為一項具備成熟模式的文化產(chǎn)品。它吸收了類型小說、沉浸式戲劇、實景密室等其他文藝形式或娛樂商品的某些要素,對桌游加以戲劇化改造,發(fā)展為一種綜合性的大型社交娛樂形式。

快感機制:肉身沉浸與即時交互

盡管看起來品類繁多,劇本殺的核心機制均是一種扮演式社交——給玩家提供一個身份和一段故事,讓他們在這個虛擬的角色面具下完成一次社交互動。真正被消費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納入了玩家自身行動的整體游戲體驗。

在沉浸感和交互感的核心體驗方面,劇本殺全面碾壓了它所借鑒的其他文藝形式。以最初產(chǎn)生的劇本類型——推理本為例,顯然,偵探小說是它的重要來源。但是,在閱讀偵探小說時,由于線性敘事的局限性,讀者往往只能代入第三人稱限知視角的“偵探位”,跟隨偵探的推理來一步步接近真相、破解作案手法并找出真兇,逐步積攢的快感將在最終的解謎時刻獲得釋放與滿足。推理本仍然保留了偵探小說“罪案-偵查-解謎-破案”的基本模式,特別是這類小說讀者最喜聞樂見的“密室殺人事件”,經(jīng)常直接沿襲經(jīng)典小說文本的手法。然而,劇本殺的扮演機制,使玩家可以體驗故事中任何一個角色——包括兇手——的視角。比如當有人翻開《漓川怪談簿》的劇本時,在第一幕就被告知“你是本劇本所有案件的兇手”,但仍需要與其他角色溝通來推測自己的作案手法并盡力隱瞞,解謎的快感并未遭到完全破壞,或者說被部分轉(zhuǎn)移到了其他方面。按照角色分割的劇本使完整的敘事碎片化了,每一個人只掌握碎片一角,欲知真相就必須從他人口中探知線索,同時考慮要透露多少、以及如何透露自己身上的線索。被動的閱讀在此轉(zhuǎn)化為主動的言說,而每一次言說都是察言觀色、綜覽信息之后的判斷和博弈。

于是,扮演機制也產(chǎn)生了即時交互的隨機性。同一個劇本,因為參與者的不同,就會導向獨一無二的體會。這也不再是“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那種陳舊的讀者接受理論所謂的閱讀理解的多樣性,而是每一個參與者都切切實實地作為足以影響劇情走向和他人感受的變量。“跳車”(中途離場)不被允許,“開天眼”(提前獲知劇本內(nèi)容)更是大忌,玩家必須完全地、誠實地把自身敞開,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與他人共在,將理智與情感集體交付與劇本所衍生出的一段幻想的時間。劇本殺將人的潛力調(diào)動到極致,成功實現(xiàn)了沉浸式戲劇乃至種種先鋒藝術(shù)所夢想的“介入”實踐,使所有敘事都變成了述行語言——“所言即所為”,客觀敘事消失了,在這里只有被角色扮演者所中介的敘事行動。

這種扮演式社交又是什么樣的社交?劇本殺讓“Z世代”的這些互聯(lián)網(wǎng)原住民們難得地肉身相聚。事實上,它的運作方式恰恰是將虛擬引入現(xiàn)實。劇本總是充滿類型化的元素,而這些元素都是極容易被年輕人“嗑”到的、已經(jīng)被各類青年亞文化圈所模式化了的快感符號,它降低了社交的難度,部分免除了交流的責任感和嚴肅性。在進行角色扮演之后,社交是多維度的:既可以停留在最表層的劇情社交,完全以角色身份相待;也不妨展現(xiàn)部分真實的自我;甚至在扮演角色的過程中沉湎于個人情緒。無論是“戲精”還是“社恐”,都能夠在劇本殺所提供的虛擬/現(xiàn)實二重時空氛圍里,有彈性地調(diào)節(jié)沉浸的類型和程度。

對劇本殺形式的活用是需要探索的新方向

形式,而非內(nèi)容,才是劇本殺的靈魂。

就內(nèi)容而言,目前市面上絕大多數(shù)劇本是消耗性的,只提供即時快感,用后即棄。內(nèi)容的大量重復性生產(chǎn)導致種種套路,例如推理本的所謂“核詭”(關(guān)鍵性隱藏信息)、“敘詭”(以文字技巧誤導推理方向),經(jīng)常只追求表面的“燒腦”,卻瓦解了任何嚴肅議題的可能。就像被譽為2021年硬核推理“天花板”的《死者在幻夜中醒來》,當以為它的敘詭遮蓋的可能是致幻藥物和人體實驗所導向的反戰(zhàn)思考,結(jié)果卻僅僅只是一出狗血亂倫戲碼。另外,不良內(nèi)容頻現(xiàn)、侵權(quán)盜版嚴重,實際上追根究底,劇本殺使用的劇本原就沒有版號,不受版署審核,內(nèi)容和版權(quán)問題自然難以解決。將其納入備案管理,當是必要的一步。

就形式而言,它所具有的多層次社交的豐富性和調(diào)動肉身經(jīng)驗的直接性卻是值得肯定的,對其形式的活用是需要探索的新方向。今年,不少文旅實景演出都吸收了劇本殺的扮演式沉浸體驗,例如武漢著名的“知音號”;也有嘗試將公眾史學導入劇本殺,使其服務于文化傳播和大眾教育的實驗。劇本殺的沉浸機制與即時交互體驗,在塑造當代中國的主體和共同體方面,仍有其價值所在。不過,如何在導入嚴肅議題時不失其趣味性、如何在有效監(jiān)管時不損傷其市場活力,把握個中平衡,將是劇本殺行業(yè)在今后發(fā)展和管理的難點。

(歐陽月姣作者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