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瑞麗的第一個凌晨,窗外有放煙花的動靜,我躺在床上睡不著,開始思考放煙花的原因。家有喜事?迎接三月?慶祝景頗族的目瑙縱歌節(jié)?
想來想去,不管哪種理由,凌晨都是一個難以解釋的時間點。
第二天,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水果,順便向攤主打聽前一晚放煙花的原因,阿婆邊裝沃柑邊說:“那就是那邊有人開出好石頭啦,開出好石頭就放煙花啊,這里就是這樣子。”阿婆講話帶本地口音,幾乎每句都有一個扁平的尾音,她笑著把稱好的沃柑遞過來,我感覺此刻腦門上貼著三個字——“新來的”。
許多人都曾聽說過瑞麗,一是因為翡翠,二是因為封城。
因為三面和緬甸接壤,這里是緬甸翡翠原料進口中國的第一落點,是國內(nèi)最大的玉石交易市場之一;同樣因為三面和緬甸接壤,形勢復雜,瑞麗在三年間陸續(xù)被封控十余次。
眼下,核酸亭已不再是街頭隨處可見的公共設施,圍欄被拆除,大門被打開,出租車司機口中“街上一輛車都看不到”的日子成為歷史。
但復蘇需要時間,傷痛會留下痕跡。三月初,我換上拖鞋,騎著小電驢,和當?shù)厝艘黄鸫┬性诜N滿菠蘿蜜樹的瑞麗街道,記下傷痛和復蘇的交接。
不同膚色,不同國籍,不同口音的人聚集在這座不通鐵路的小城,讓它在中國數(shù)百個城市中稍顯不同。
有時候,這些因素混雜在一起,讓辨別變得困難。
例如,你聽到一個云南口音的男孩在跟飯店老板交談,抬頭望去,看到的卻是一張標準的外國面孔。你聽到一個甜美的女聲,用標準的普通話對著手機說話:“寶寶們今天這個手鐲成色很漂亮啊,來直播間的寶寶們幫我點點關注”。但下一秒,她就開始跟翡翠攤主討論怎么回緬甸探親。
洋子是緬甸姑娘,從小在緬甸的孔子學院學習中文,因為很早就來瑞麗工作,各類網(wǎng)絡流行語使用自如,如果不是她主動提起,旁人很難看出來她不是中國人。除了緬甸語和普通話,她還熟練掌握泰語,頗具語言天賦。
下午3到5點是她的直播時間,但洋子顯得沒那么上心。她坐在一家相熟的攤位前,直播間有觀眾時,拿起攤位上的翡翠手鐲展示介紹,語調(diào)平靜,沒有帶貨主播常見的大嗓門和快語速。大部分時間,直播間沒有觀眾。
“目瑙縱歌節(jié)那邊明天幾點開始跳舞?”
“我下播以后再過去是不是來不及了?”
“你們過年回老家了沒?”
洋子坐在攤位前的藍色塑料凳上,和攤主閑聊天,手機立在一旁,幾乎每隔一分鐘,她就會扭頭看一眼屏幕。要是有觀眾進來,就和觀眾打招呼介紹手鐲,要是沒有觀眾進來,就繼續(xù)之前的聊天話題。
和大部分在瑞麗打工的緬甸人一樣,洋子辦的是中緬邊境通行證,手續(xù)簡單,但只能在德宏州活動,因為通行證封面是大紅色的,緬甸人都管它叫“紅本本”。“紅本本”的有效期是1年,疫情期間,中緬邊境關閉,留在瑞麗的緬甸人沒有續(xù)簽,大部分人的“紅本本”都和洋子一樣變成過期狀態(tài)。
今年1月,中緬瑞麗姐告口岸恢復人員出入境,三年沒回家的洋子依然沒有選擇回緬甸探親,因為“回去就回不來中國了”。過期的“紅本本”需要續(xù)簽,目前,緬甸方面只對木姐市居民開放“紅本本”辦理,范圍較小,洋子打算再觀望一陣子。
緬甸商人和勞工在這座城市隨處可見。
截至2019年6月,共有59747名緬甸籍人員持合法證件在瑞麗市經(jīng)商或務工,其中2.98萬緬籍人員持有效期內(nèi)的《云南省邊境地區(qū)境外邊民臨時居留證》居住在這座城市。疫情前,許多緬甸勞工頻繁往來于中緬邊境,不少人選擇白天來瑞麗打工,晚上回木姐居住。根據(jù)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9年上半年,姐告口岸日均出入境旅客4.58萬人次,其中緬甸籍占91.35%。
受疫情影響,三年間,一部分緬籍勞工回到緬甸,另一部分和洋子一樣留在瑞麗。
隨著各行各業(yè)逐步恢復,緬籍勞工當前在瑞麗的勞務市場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tài),瑞麗某燒烤店老板透露:“以前請一個緬甸服務員一個月工資大概1600,現(xiàn)在漲到了2300。”
在瑞麗“老緬街”附近開雜貨店的李娟說,區(qū)分中緬居民很簡單,緬籍勞工幾乎都無法使用電子支付產(chǎn)品。他們從雇主那里收現(xiàn)金作為工錢,在瑞麗的大街小巷用現(xiàn)金消費,因此,瑞麗的商店、餐館、市場幾乎都保留大量現(xiàn)金交易。她抽出收銀臺放錢的抽屜給我看:“喏,都是硬幣,放在那里準備找零的。”
緬甸是翡翠原料的產(chǎn)地,在影像時代,緬甸人的面孔、語言、國籍、故事,都被賦予另一種重任——向遙遠的買家證明商品的真實性。
在玉石市場拍視頻、做直播的主播們,不時將手機對準市場里張貼的緬甸文海報,或是用鏡頭掃過緬甸商人的臉。“寶寶們,我現(xiàn)在就在中緬邊境的瑞麗啊,大家可以看到這里有很多緬甸人啊,翡翠都是緬甸運過來的,沒得說啊。寶寶們想要什么顏色的,我來、幫大家找一找。”整個下午,幾乎相同的介紹詞,我在不下三個主播的直播間里聽到過。
“緬甸”成為翡翠線上銷售中無法繞過的一個詞,也讓瑞麗成為全國頭部電商平臺的必爭之地。
瑞麗市珠寶玉石協(xié)會秘書長鄺山曾對外表示,瑞麗翡翠交易中線上比重已占八成左右。
成為全國翡翠交易中心、遭遇嚴峻的疫情沖擊、轉(zhuǎn)型為翡翠線上銷售重鎮(zhèn),近年來對瑞麗最重要的幾個事件,幾乎都來自同一個身份——邊城。
潮汐
過去三年,離開瑞麗的不止有緬籍勞工,還有從全國各地到瑞麗謀生的中國人。
據(jù)《中國慈善家》雜志報道,瑞麗一位政府官員2021年曾回應稱,瑞麗常住人口從50萬下降為10萬有些夸張,20萬還是有的。
瑞麗當?shù)鼐用駝t只有“人少了好多好多”的模糊感知,估不出具體數(shù)據(jù)。過去三年的很多時間,他們只能呆在家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少變化。“那時候從家窗子往外面看,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出租車司機王師傅回憶。
瑞麗沒有滴滴出行,整個德宏州都沒有。2021年1月開始,滴滴在德宏停運。官方給出的原因是“因未嚴格執(zhí)行疫情防控要求,導致疫情防控工作出現(xiàn)管理漏洞”;王師傅說,是因為一個滴滴司機拉著兩個客人離開瑞麗,最后那兩個客人被檢測為陽性。
人員的流失是全方位的。珠寶商們沒法兒經(jīng)營,把生意搬去了廣東四會;快遞員們無貨可發(fā),退掉房子去了別的城市;連學校都受到波及,在瑞麗上學的孩子們隨父母一同離開,瑞麗的多家小學縮減班級數(shù)量……
過去三年,因為瑞麗城內(nèi)的收送貨時常中斷,好幾家快遞點收不回房租成本,差點倒閉。經(jīng)營快遞點的阿雯回憶起最艱難的時刻:“有一段時間他們連直播都播不了,他們播不了的話我們也沒有件發(fā)呀。整天就躺在家里,躺在床上不出門,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走來走去。”
2021年,因為擔心再次遭遇封控,阿雯一家人離開瑞麗回老家生活,女兒的學籍也從瑞麗當?shù)匦W轉(zhuǎn)去老家。阿雯稱,疫情期間,幾乎每個班都有20%左右的縮減。
在一座以貿(mào)易為支柱產(chǎn)業(yè)的城市,生意的好壞是人流的潮汐時刻表,沒有生意可做,人流的潮水會落下,有生意可做時,人流的潮水再次漲起。
人流動起來,跑客運的司機終于可以重新上路。瑞麗沒有火車站,從外省市來瑞麗,必須經(jīng)過芒市或保山中轉(zhuǎn),商務小巴車往返于橫斷山脈間的高速公路,運送客人們進進出出。云南本地客運產(chǎn)品“保交行”的小巴司機劉師傅稱,春節(jié)后進出瑞麗的人很多,“我們大年初六就開始跑了”。
劉師傅是保山本地人,常年跑保山到瑞麗的線路,在他口中,200多公里的高速路只能算是“很近的嘛”。當天下午,他接到的6名客人全部來自保山高鐵站,有來做生意的,來旅游的,來干施工的。
劉師傅說,最近這種情況很常見。“人都在慢慢往里(瑞麗)進嘛,之前走掉那么多人,不可能說一下子就全部回來了,最近都在慢慢回來。”下高速時,劉師傅的車碰到邊境抽檢,警察挨個比照司機和乘客的身份證,詢問“你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滴滴出行暫停至今,瑞麗的快車司機們通過其他平臺接單,出租車司機則想出了只適用于小城市的法子——拉群。
司機和乘客們共建微信群,叫車的乘客在群里發(fā)定位,附近可以接單的司機報車牌號,接到乘客后在群里報備一聲。劉師傅自己所在的群最近已經(jīng)滿員,到達目的地后,他把車停在路邊,打了幾通電話才把我拉進了最新的“接單十一群”。
等待回信的時間里,他告訴我這些群的由來:“笨法子嘛,有幾個司機一開始弄的。”
貨也隨之流動起來,快遞點的生意有了轉(zhuǎn)機,阿雯一家回到瑞麗,女兒重新轉(zhuǎn)學回到之前的小學。從2022年底到2023年3月,女兒班里陸續(xù)有同學轉(zhuǎn)回來,她回憶道,“上個禮拜轉(zhuǎn)回來一個,這個禮拜又轉(zhuǎn)回來一個。”
快遞單量在春節(jié)后逐步回升,3月初,阿雯預估已經(jīng)恢復到疫情前的7成左右。翡翠商品在直播間售賣量占比的大幅上漲,正逐步改變?nèi)瘥惪爝f點的營業(yè)時間。阿雯介紹,現(xiàn)在快遞員一般要等到中午一點以后才開始上門攬收,“不然上午給他們(發(fā)件人)打電話,他們也都在睡覺的”。
主播們的工作大多從夜幕降臨開始,到凌晨時分結(jié)束,原本聚集在幾大直播基地的人群向外散出,瑞麗的夜晚隨即流動起來,遍地的燒烤攤開張營業(yè)。瑞麗燒烤店里最流行的是烤魚,喊到嗓子沙啞的主播和助手們在街邊支幾張小桌,來上一條烤魚和幾瓶啤酒,作為一天的收尾。
舊人在回歸,新人也在涌入,東北人劉端看上的是瑞麗的燒烤生意。
2月份,劉端輾轉(zhuǎn)從東北抵達瑞麗,打算研究一下瑞麗的燒烤市場。在瑞麗待了10多天,他號稱已嘗遍瑞麗的各大燒烤店,得出結(jié)論“比不上咱東北燒烤,這買賣能做”。
為觀察整座城市的人流情況,抵達瑞麗后,劉端打的第一份工是在街頭幫理發(fā)店發(fā)優(yōu)惠卡。發(fā)優(yōu)惠卡需要找人多的地方,遇到對理發(fā)感興趣的行人,他需要跟人聊天交談,有助于快速摸清這里的人員構(gòu)成和生活作息。
過去幾年,劉端一直留在東北老家,今年過完年,他實在憋不住,很果斷地決定“來南方闖闖”。
他和大部分東北人一樣個性爽朗,嗓門大,能聊,按理說很適合干主播,像他的不少東北老鄉(xiāng)那樣,但他從沒考慮過這個選項。“咱也沒干過這,不知道水多深。咱也整不來那虛的,還是踏踏實實干燒烤,掙點小錢,我心里也踏實是不?”
瑞麗最常見的行道樹是菠蘿蜜,那是一種在劉端家鄉(xiāng)不可能出現(xiàn)的植物。三月初,菠蘿蜜的葉子已經(jīng)很茂密,果子也開始掛上枝頭,下午太陽大,劉端喊我們挪到街邊一棵菠蘿蜜的樹蔭下,繼續(xù)分享自己的“搞錢計劃”。
先是找個好鋪面,挑在直播基地附近,晚上人流量大。要打出東北燒烤店的招牌來,用牛肉串和羊肉串當招牌菜,不整烤魚,跟本地燒烤店差異化競爭。
燒烤技術(shù)?“東北人烤串那不是祖?zhèn)鞯?”
回來的玉城
有錢賺的地方就會有人,翡翠生意之于瑞麗,是復蘇的發(fā)動機。劉端在瑞麗發(fā)了十幾天理發(fā)卡,得到的結(jié)論是,幾家珠寶市場和直播基地附近最熱鬧。
一位在瑞麗賣梅干菜燒餅的安徽大姐則給出更為具體的線索:“白天最熱鬧的是多寶之城,晚上么是樣樣好(直播基地)。以前德龍也很熱鬧的,現(xiàn)在不大行了。”
跟隨梅干菜大姐的指引,我踏入熙熙攘攘的多寶之城。來自全國的買家拿著手電筒對準手鐲和戒指照個不停,我不得不把剛吃兩口的梅干菜燒餅系緊袋口塞進包里,以免側(cè)身擠過通道時蹭到其他人的衣服。
多寶之城人潮洶涌,根據(jù)手里的設備大致可以分成三種人。
第一種人手里拿著小電筒,熟稔地拿起翡翠戒指,電筒燈光一掃,迅速把戒指放回原處——沒看上。要是長時間把戒指拿在手上,手電筒的光掃過一遍又一遍,掀起T恤一角反復擦拭,再接著拿手電筒照——有戲。
這類買家只看高價貨,看上的手鐲戒指,開價動輒幾萬。
第二種人手里拿著手機和支架,時而在攤位前駐足,時而在大廳里穿梭,嘴里不停地說著寶寶們寶寶們。他們是在玉石市場淘金的主播,買家在直播間,賣家就在眼前,主播為兩頭牽線,賣成以后從中賺差價。
第三種人什么也沒拿,走進市場東張西望,一會兒看看鐲子,一會兒試試戒指,但連緬銀和925銀都分不清楚。一看就是個十足的門外漢,看起來很好宰,宰完也賺不到多少錢的游客,比如我。
玉石商戶們成天泡在市場,早就練出火眼金睛,一個熱心的四川大姐告訴我:“我們瞟一眼,就知道這個客人是來干嘛的,有沒有可能買,大概要什么價位的貨。”
被宰的擔憂,最終顯得有些一廂情愿。整個下午,走過數(shù)百個翡翠攤位,沒有任何一位攤主試圖與我交談,或是推銷自家的翡翠。為觀察一位老手挑選翡翠戒指,我在一家翡翠攤位前坐了半個小時,攤主跟我講過的唯一一句話,是問我要不要吃辣椒粉拌羊奶果。
傍晚6點,是晝與夜開始交接的時間,翡翠的交接也在同步進行。
有主播來多寶之城拿貨。千元以下的翡翠戒指通常會被整盤端走,端走前,貨主需要按照價位將戒指重新擺放,讓主播“心里有底”。以萬為單位的翡翠商品能獲得主播更高規(guī)格的“接待”,它們被塑料袋或絲絨禮盒包裹住,挨個記錄下價格,等待著在直播間的大燈下閃亮登場。
第二天中午,沒賣出去的手鐲和戒指將被送回多寶之城,開啟下一輪晝夜更替。
在瑞麗,貨主和主播是共生關系。主播從相熟的攤位拿貨,不會支付定金,當晚直播間賣掉多少商品,第二天就支付相應商品的費用,再把沒賣掉的商品還回去。
這是一種極度依賴信任度和產(chǎn)業(yè)帶的“先賣后買”模式,最大程度地降低主播的經(jīng)營成本,只要有設備,哪怕新人也可以在這里開啟直播生涯。做慣實體生意的小賣部老板李娟評價:“就是出一張嘴。”
嗅到商機的還有電商平臺。淘寶、抖音、快手、京東,中國電商業(yè)務頭部公司,幾乎都在這里蓋起直播基地。只要在夜晚踏足任何一家直播基地,就會明白,“出一張嘴”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
晚上8點,瑞麗徹底陷入夜色,翡翠戒指們已完成交接,我則繼續(xù)跟隨梅干菜大姐的指引來到樣樣好直播基地。
白天的多寶之城是人找貨,翡翠商品擺放在固定攤位上,淘貨的買家和主播們到攤位前挑選商品;晚上的直播基地是貨找人,主播們坐鎮(zhèn)各自的直播間,除了自己選中的商品,貨主也會排隊把自己的商品擺到手機鏡頭前。
直播基地的工作人員稱,柜臺出租以米為單位,1米柜臺每月租金為500元。大部分直播間會租下兩米柜臺,柜臺內(nèi)擺兩張凳子給主播和助播,柜臺外擺兩張凳子給來賣貨的人。
根據(jù)柜臺上張貼的告示,主播幫助貨主賣翡翠商品,成交后的抽成比例為40%,結(jié)算周期根據(jù)商品價格分為3天內(nèi)或15天內(nèi)。(結(jié)算周期略有不同,但扣點比例均為40個點。)
工作人員建議我們想干的話就盡快租,因為“最近已經(jīng)租得差不多了”。
“租得差不多”的成果是,數(shù)百個直播間在夜晚同時開啟,整個直播基地持續(xù)處于猛烈的聲浪中。貨主、主播、演員們擠在兩米長的柜臺前,拼命做出夸張的表情,吼出夸張的聲音,仿佛直播間的成交額將和主播的嗓門大小成正比。
有人以固定的頻率用手敲擊桌子,通過巨大的聲響留住直播間的觀眾。
“今天在我直播間。”砰!
“只要1千3。”砰!
“想要的摳1。”砰!
珠寶城的柜臺是木制的,而直播基地的柜臺是金屬制的,之前我還以為只是建造年代不同,現(xiàn)在看來是因為柜臺還有使用功能的差異。
有人干脆把凳子擺在桌子上,自己坐在高處,成為整個直播基地一覽眾山小的存在。創(chuàng)意很快被別人復制,晚上10點,整個直播基地已經(jīng)“山頭林立”。
在接近產(chǎn)業(yè)源頭的地方,好貨和謊言同時沿著網(wǎng)絡被發(fā)往全國各地。
瑞麗的珠寶市場經(jīng)歷整頓后,只銷售純天然翡翠(即A貨翡翠)幾乎已成為共識。直播基地的柜臺前,主播們都會貼出“只收A貨翡翠,不收緬銀”的標語。
但A貨翡翠內(nèi)部的價格差異,遠大于低品質(zhì)天然翡翠和人造翡翠的價格差異。成色一般的天然翡翠商品,百元以下就能買到;成色好的翡翠商品,動輒數(shù)萬,上不封頂。幾乎每一個當?shù)嘏笥?,都勸?ldquo;挑點好看的喜歡的”,不識貨的話千萬別買高貨。
設置完A貨翡翠和925銀的標準線,翡翠商品依然是非標品,為了在直播間賣出高價,主播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最常見的故事線是和緬甸貨主吵架。
拎著黑色大挎包的緬甸貨主,從包里掏出若干盒翡翠戒指擺到桌上。主播一一點評翡翠的優(yōu)劣,這枚顏色不好,那枚略有瑕疵,通通賣不上好價錢。直播間的手機鏡頭一般對準主播和桌面,對商品一頓數(shù)落后,主播把鏡頭翻轉(zhuǎn),緬甸貨主表現(xiàn)出惱羞成怒的樣子,用不太標準的中文大喊:“虧了,虧了。”
等鏡頭轉(zhuǎn)回主播,同行的兩個緬甸貨主頓時沒了怒意,一邊繼續(xù)從包里掏戒指,一邊笑著用眼神示意。
砍價和試探,是直播間的常規(guī)操作。緬甸貨主的架還沒吵完,兩排柜臺外,一位傣族大姐的翡翠佛牌,價格已經(jīng)從2.68萬掉到9500。這場砍價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每次砍價,大姐都會對著鏡頭講述佛牌成色有多好,價格跌到1萬5時,她幾乎是用哭腔在講解。
邊上那張凳子放著一個保溫桶,里面是她的晚餐,白米飯和辣炒花蛤。等鏡頭轉(zhuǎn)回主播,大姐歇一口氣,神色如常地端起飯菜吃上兩口,等待下一輪講解。
辣炒花蛤?qū)嵲诓贿m合這樣的場景,因為要去殼,吃起來很慢。半個多小時過去,我繞著直播基地轉(zhuǎn)了5圈,大姐的佛牌還沒有賣出去,飯也沒有吃完,花蛤剩下小半碗。
也許她以后不會再帶這道菜了。
“黑洞”
瑞麗的夜晚總是分貝很高,大車從馬路上飛馳而過,吃夜宵的客人把酒言歡。上午反而是瑞麗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環(huán)衛(wèi)工人沿馬路打掃菠蘿蜜葉子,從一頭走到另一頭;阿婆們用三輪車拉來沃柑和青芒果,等待一座城市從昨晚的宿醉中醒來。
玉石的潮水又漲了起來,但仍有一些痕跡,記錄瑞麗人與等待有關的三年。
白天的多寶之城交易大廳幾乎沒有空位,每張兩米長的展臺上都滿滿當當?shù)財[著翡翠商品。但過去三年里,這樣爆滿的場景少之又少。一位賣翡翠手串的攤主回憶:“2021年差不多停了一年,2022年開開停停,一直到年底才恢復正常。”
阿雯收不到快遞單,躺在家里的日子,翡翠商戶們也正躺在家里。攤位失去往日的客流,商戶們靠接熟客的單子勉強度日,一位做翡翠戒指的攤主形容:“那是我人生的最低谷。”
實在熬不下去的人,選擇把攤位轉(zhuǎn)租出去,減少成本虧損。
那段時間,珠寶城到處都是轉(zhuǎn)租啟事——有的用A4紙打印好貼在攤位上,有的干脆用黑色馬克筆寫在攤位的展板上。黑色字跡罩住原本用來介紹商品的海報,寫上去的那刻,攤主大概已經(jīng)沒有心思考慮未來是不是還能擦掉。
2022年底,珠寶城客流恢復,攤位的轉(zhuǎn)租啟事大部分都已被清理,只留下少部分痕跡。有的A4紙被撕去大半張,鮮艷的廣告板重見天日,剩下一角沒鏟干凈,露出攤主手機號碼的最后三位數(shù)字。
馬克筆寫的轉(zhuǎn)租啟事清理不掉,攤主干脆繼續(xù)用馬克筆把手機號碼涂掉,留下一灘突兀的黑色。這一招很眼熟,高中作文寫錯字時,我也喜歡把它們徹底涂黑,可惜被語文老師明令禁止,警告我不許在答題紙上“制造黑洞”。
膠橫、紙片和“黑洞”讓珠寶城的攤位看起來斑斑駁駁,但沒關系,不再需要轉(zhuǎn)租啟示是一個好消息。
而在珠寶城外,風暴同樣猛烈。
2019年,李娟和丈夫在親戚的介紹下離開家鄉(xiāng)工廠,一路南下,搬到中緬邊境的瑞麗,在邊境口岸不遠處的姐告區(qū)做買賣。親戚多年前來瑞麗做珠寶加工,靠手藝在這里安身立命,覺得李娟在工廠打工太辛苦,打算“拉一把”。
李娟夫婦把孩子留在老家,拿打工攢下的積蓄,在瑞麗市姐告邊境貿(mào)易區(qū)盤下一家雜貨店。原本姐告口岸附近人流量大,雜貨店雖然是小本買賣,賺得不多,但維持生計綽綽有余。買賣沒做上多久,口岸關閉,姐告區(qū)全部店鋪暫停經(jīng)營。
“倒霉嘛,就是倒霉,也不能光虧本不賺錢,沒辦法,我們只能搬下來,在這邊再開一家小的,”李娟向我解釋“老緬街”附近這家新店的由來。
很多外地商人在疫情三年選擇撤出瑞麗另謀生路,我問李娟為什么沒走,她指著店里的一排冷藏柜問我:“當然想走啊,我三年沒回家過年,但是這種東西你說我能一下子塞進包裹里帶走嗎?”
姐告是瑞麗封鎖次數(shù)最多、時間最長的區(qū)域,解封后,人流尚未完全恢復。眼下,李娟和丈夫各自看管一家店,“中緬街”附近的這家生意不好,但她不敢貿(mào)然關掉,因為“姐告那邊到底什么情況還要觀望一陣子”。
緬籍勞工減少后,“老緬街”附近沒有以前熱鬧,店里客人不多,李娟整天坐在收銀臺,偶爾搬張凳子到街邊曬曬太陽。沒有人說話,她一個人刷抖音刷到“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就把手機扔到一邊,沖著街對面的店鋪發(fā)呆。
街對面的兩家都是珠寶店,這兩年門店模式的珠寶生意越來越差,加之疫情影響,從前租下一排門店的大老板們,慢慢無法盈虧平衡。一個外國姑娘來買喉糖,結(jié)完賬后,李娟又回到她常站的位置,指著斜對角那間鎖著門的鋪子說:“半年了,有幾波人來看房子,但最后沒租出去。”
李娟有點后悔自己的選擇,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該來瑞麗做小生意,留在工廠,還能旱澇保收。
聊到最后,她又推翻了原本的想法:“也(是)說不準的事情,工廠也不好做,老家那邊工廠這兩年停工也多,留在工廠里不一定就好,大家都不好做。”她對瑞麗的生活仍抱有期待:“其實要是沒有(疫情)這些事情,這里的生活還是蠻舒服的。”
阿雯遺憾的是件小事——女兒沒練好字。
女兒剛上小學時,阿雯帶她去上書法課,想著能把字練得漂亮點。但書法課斷了三年,女兒的寫字習慣幾乎定型,有點“覆水難收”的意思。“字嘛分開看還算可以,連在一起就不行,越寫越歪越寫越歪。”
最近,阿雯打算再找個書法班“搶救一下”。遺憾得慢慢彌補,眼下,她和女兒最關心的是即將到來的潑水節(jié)。
狂歡
瑞麗所在的德宏,全稱為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漢族、傣族、景頗族是這里人口占比最高的三個民族。多民族聚居的特征,讓德宏每年都擁有多次盛大的節(jié)日。
農(nóng)歷正月初一,是漢族的春節(jié)。
陽歷4月13日左右,是傣歷新年,廣為人知的潑水節(jié)。
農(nóng)歷正月十五前后,是景頗族最盛大的節(jié)日,目瑙縱歌節(jié)——“目瑙”來自景頗語,“縱歌”來自載瓦語,都是景頗族語言中“聚在一起跳舞”的意思。
因為疫情,目瑙縱歌節(jié)連續(xù)三年沒有舉辦,今年,多場極其盛大的慶?;顒虞喎诟骺h市舉辦,“萬人舞會”從2月初延續(xù)到3月下旬。隴川、芒市、盈江等地在2月跳,瑞麗、梁河等地在3月跳。
瑞麗的目瑙縱歌節(jié)從3月1日開始,剛好是我抵達瑞麗的第二天。酒店在“目瑙路”上,翻譯成普通話,我正住在“跳舞路”。很多從外縣市趕來跳舞的人也選擇住在這里,一直到半夜12點,大堂仍有陸續(xù)趕到的客人在辦理入住。
后來去開發(fā)票,老板娘說:“還好你提前網(wǎng)上預訂,不然這幾天都住滿了,價格還貴。”她總記得我是美團上預定的房間,找一圈沒找到,才在攜程的訂單里翻到,入住一次、開發(fā)票一次、退房一次。
老板娘是漢族人,沒打算去位于戶瓦山上的目瑙縱歌場,因為要“做生意,某(音)得空”。面對更多關于慶祝活動的詢問,她干脆拿出手機,在抖音上搜起視頻來,“你們上抖音搜嘛,上面都有的。”她展示的是賬號“瑞麗發(fā)布”上傳的一則短視頻,里面詳細介紹了三天慶典的日程。
“但你們要去的話,最好多帶點吃的東西,”老板娘收起手機叮囑我們,“人太多啦,上次隴川那邊他們說在路上堵車6個小時,好多好多人。大家憋三年憋壞了。”
阿雯也說,今年的慶祝活動遠比往年盛大,不少住在德宏州外的景頗族人趕回來參加,很多人跳完一場再換座城市趕下一場。瑞麗今年的目瑙縱歌場設在戶瓦山,距離市中心有20公里路程,趕去跳舞的人開著汽車和摩托,繞過一圈圈山路,享受三年來難得的狂歡。
阿雯和女兒吃晚飯時,另一個小女孩穿著景頗族的民族服飾來到店里,大喊:“累死了,累死了。”阿雯招呼她進屋坐,向她打聽今天跳舞的場面,女兒則在一旁叨念:“你們?nèi)ヌ璧臅r候你知道我們在干什么嗎?我們留在教室里寫!作!業(yè)!”她把“寫作業(yè)”的每個字都拖得老長,以顯示自己的羨慕。
不過她馬上也要開始準備排練舞蹈了。
離傣歷新年還有一個多月,阿雯已經(jīng)在計劃給女兒新買一身傣族服飾,據(jù)說,今年的潑水節(jié)也將“史無前例地盛大”。三年時間,女兒長高不少,之前的民族服穿不下,得趁著最近再買一套。“不然到時候又貴,又買不到。”
阿雯邀請我4月份再回瑞麗過潑水節(jié),并形容那是一場“不管你是什么族,都可以上街玩得很開心”的盛會。
2020年以前,每到潑水節(jié),整個瑞麗都會陷入狂歡。“到那天還上什么班啊,都帶著裝備出去外面玩了,”講起幾年前的記憶,她的語調(diào)高昂起來,“我們拿那種小氣球,每個小氣球里裝水做成‘水彈’,一整車推去瑞麗江廣場。那個水球扔出去砸到東西,‘啪’地一下爆開來,大家身上都是水。”
三年來的第一次新年狂歡,值得最隆重的慶祝。
尾聲
瑞麗最常見的行道樹是菠蘿蜜和芒果樹。芒果還好,個頭不大,砸在身上應該也不會太疼,但菠蘿蜜可是個渾身帶刺的大家伙,騎著電動車從樹下穿行時,我總在想象它長熟后隨機墜落的可怖場景。
阿雯聽完大笑說:“哪用等到長熟啊,快熟的時候,長在下面的都被人偷偷摘走了。長得高的城管會統(tǒng)一摘,到時候免費發(fā)。”3月跟著景頗族跳舞,4月跟著傣族過潑水節(jié),到6月,滿街的菠蘿蜜都會飄出香味,瑞麗居民會排隊去領,一人一個。
瑞麗日照時間很長,6點的時候,太陽還沒有下山,陽光剛剛由濃轉(zhuǎn)淡,照在身上不再有熱意。天空逐漸染成淡黃色、橘色、粉色、紫色、深紫色,直到?jīng)]入黑色,耗時一個小時,完成晝與夜的交接。
瑞江路盡頭的拐角,一家翡翠店的員工正在彈吉他,大門敞開著,歌聲飄出來,路過的行人都能聽到。我以為他在直播,正在心里盤算著,現(xiàn)在不會點才藝都不好意思出來做買賣,走到門口,再三尋找,才發(fā)現(xiàn)前后左右都沒有手機鏡頭。
店里沒有客人,玉石市場的白天已接近尾聲,他的聽眾只有一個,是坐在他正前方吃晚飯的同事。他抱著一把木吉他,大聲地唱著歌:“我們今生注定是滄桑,哭著來要笑著走過呀。朋友啊,讓我們一起牢牢銘記呀,別在乎我們兄弟情誼長。”
“別在乎我們兄弟情誼長”,很奇怪的歌詞,我在網(wǎng)上沒有搜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記錯了,正確的版本是“我們今生兄弟情誼長”,意思和字數(shù)都對不上。可他唱得好灑脫,好快樂,坐在平時客人看翡翠的塑料圓凳上,腳隨意地翹著,跟隨節(jié)拍搖頭晃腦。
太陽落山,街上起了一點風,做完一天買賣的商戶到玉石市場街對面的餐館吃飯。店里明明有位置,但客人全坐在店外,拼起兩張長條桌,點幾個炒菜,擠在一起喝酒吹牛。桌上擺著拍黃瓜、棒骨湯和辣椒炒肉,分不清是什么菜系。
臨時客串流浪歌手的翡翠店員沒打算停下來。
他越唱越大聲,像是要把整條街的聲音都蓋過去,最后一遍遍重復著他記錯的那句歌詞,“別在乎我們兄弟情誼長”。旋律在瑞江路飄散開,融進摩托車排氣聲、玉石切割聲、炒菜聲和各種口音的講話聲里。
這是三月的第一天,是瑞麗來之不易的春天。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為保護隱私,部分信息已做模糊處理。)